八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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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若说今下午那匆匆一瞥,他还有点怀疑是不是苏云,那现在不用怀疑了,眼前的人的确就是她。*.**/*

    没有人能有她那样朦胧而不羁的眼神,也没有人能有她那样看似有礼却透着慵懒无谓的嚣张神态,更没有人能有她那样黑与白一刀割断,不容灰色地带的决绝狠辣。

    当时娶慧淑公主的时候,他曾经觉得对苏云有些愧疚,毕竟,若他娶了慧淑公主,那么苏云从今而后只能躲在暗处,再也不能作为他的妻与他并肩而立。当时,他犹豫不决,是一位身份尊贵却永远不能显于人前的女子对他说,无毒不丈夫,想想他以后将会得到的,还有她仰望的眼神,这些算得了什么?而且,若是她真的爱他,情到了深处,那么对于一个女子来说,名分并不是那么重要的,就像她一样,没名没分,也甘心跟着那个人——苏云若是在真心爱他,定然也会为他做到如此。

    不可否认,在女子的劝说下,他的心思活泛了起来。云门山上,他永远都只是苏云的一个影子,她惊才绝艳,她容颜绝世,她气质出尘,她是扬名天下的云公子……可是他,只是天机子的徒弟,云门山上的二师兄。但若是他成了云门之主,朝中干臣,苏云只是他金屋之中的娇宠……那是何等的春风得意马蹄疾?

    是的,他从不甘心躲在苏云的光环下,他是个男人,也希望看到自己女人依赖仰望的眼神,可是,这些在苏云那里,全都没有;她在术法之上的惊才绝艳和性格里天生的孤僻固执让她不会退让,她在云门之中的绝对地位让她说一不二——

    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与朝廷联姻,迎娶慧淑公主,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她仰望的天,却不知她竟然是那般决绝,至死不从。

    他脑海中闪过云门山上空前的大爆炸,心中一阵颤抖……那场大爆炸看起来不似人为,但是若她想要那么一场大爆炸呢?

    那轮碧血中飘荡的月轮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——基于术者本身的感觉,他总是觉得两者之间有着莫名的联系。

    眼前的景色慢慢氤氲,人们的吵嚷喧闹似乎隔了很远,灯火阑珊中,黑色金蟒刺绣王袍的男子巍峨冷峻,带着从铁血战场历练而出的坚毅强势,而那看似娇弱的女子,微微仰头,泠泠站立,清冷凉薄的面容上,却是无双的风华。

    他们并肩而立,是那般般配,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。

    容渊只觉的愤恨一**的涌上心头,这一刻,他想将元晟撕碎,踩在他的尸骨上宣誓对苏云的占有权;他也想高声质问苏云——你是不是,从来都没有爱过我?

    “皇上驾到——”

    太监尖细的声音刻意拉长,远远从殿外传来,打破了三人之间气氛奇怪的对立。

    随着那明黄龙袍的男子搂着臂弯中娇弱美丽的宫装女子出现,吵吵闹闹的殿内立刻安静了下来,众人都各归各位,跪在地上,口呼万岁。

    一片跪倒的人群里,只有三人仿佛鹤立鸡群。

    元晟身为异姓王,祖上是天楚开国功臣,铁卷丹书,不用行跪拜之礼,而容渊是云门方外之人,为了显示仁宣帝招才纳贤的诚心,特许了他不用行跪拜之礼;而,还有一人,那如月如霜的女子,竟也微微垂眸,长裙广袖,静静倚在元晟的怀中。

    仁宣帝的目光看过来,灯影光晕里目光一闪,眼底笑容微微一窒,还不待开口,怀中那娇弱纯真,满面娇羞的女子已经抚着他的胸口天真问道:“本宫还以为见到君王,都需要行跪拜之礼呢!原来也有特例!”

    女子话音一落,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大臣们便齐刷刷的抬头,四周看去,待看到苏云,都是微微一愣,接着又低下头去,开始交头接耳,顿时,大殿中一片嗡嗡声。

    苏云唇角一抹淡淡温婉的笑容恰到好处,朦胧的眼神似乎没有焦距,但是细看,那深处,却已是萌生了不耐——这些年的宫廷生活就是教会了你这样的把戏吗?

    这样含沙射影,有什么意思?要来,就真刀真枪的来,那才过瘾!

    女子话落,她就感到腰间的手似乎蓦然一紧,她心底仿佛一碗水,被轻轻一晃,荡起了点点涟漪。**她微微屏住呼吸,让心中的涟漪平稳。

    然后,她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女子,只见女子额上贴着水晶梅花,挽了精致的攒花海棠髻,鬓边碧玉明珰在灯光下光华流转,发出莹润碧绿的光芒,身上大红织锦的百鸟朝凤长裙,已经隐隐超过了皇贵妃的规制。

    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吗?

    她真的……要封后了吗?

    踩着她们母女的血泪,他们睡得安心吗?

    她心中那股翻涌的恨意在看到这两人紧紧相依的时候,达到了极致,喉中一抹腥甜气息蔓延了口腔。

    她深吸一口气,将喉中的那口腥甜吞下,轻哼一声,刚要开口,就听到元晟冰冷坚毅的声音已经响起:“焱王府的铁卷丹书,规定了历代焱王和王妃,可以不用行跪拜之礼。”

    元晟的声音低沉有力,传遍了宸殿的每一个角落,这声音,也如一击击重雷打在了她的心上——铁卷丹书是如此规定,但是时日即久,已经成了摆设,到了元晟父王那一辈,焱王都要行跪拜之礼了,何况王妃?只是到了元晟这辈,太过强势,仁宣帝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要说焱王妃不用行跪拜之礼……

    当然,谁也说不出不是来是真的——但元晟为此要承受多少负面的压力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她唇边努力想要浮起一个惯有的嘲讽笑容,却发现,似乎有些艰难。

    她低叹一声,看向对面相拥而立的两人,目光清冷,云雾之下那漆黑的色彩仿佛乌云汇集,声音淡漠决绝:“本妃跪天跪地跪父母,别人,从来不跪——可惜,本妃的父亲不配让本妃下跪!”

    她是看着仁宣帝说的最后一句话!

    她这句话一出,众位大臣极其家眷便又是一阵交头接耳。

    安定王大病,并没有在大殿上。而前阵子苏云与安定王府断绝关系,在座的大臣都知道此事,所以,人们听闻她此语,想到的都是安定王。可是,对面的宫装女子,眼底却有一抹晦暗一闪而过。

    早在进来的时候,紫阳宫主已经看到了苏云发间挽着的那颗碧水盈盈的珠子,她心中一抹震颤的同时,只觉无比愤怒,但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。

    将她紫阳宫的镇宫之宝当做是发饰?她是活的不耐烦了吗?镇宫之宝丢失的消息还无人知道,这万一要是被识货的人看到,可怎么办?

    还有,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计划?不然,她为什么要将这颗珠子嵌在发间?这颗珠子是从自己手中夺去的,她这么做,是不是在向自己示威?

    一时之间,她脑子里已经千回百转,好几个念头闪过,而,每一个念头都足以撼动她的根基。

    紫阳宫主从小被置于顶端,不管是修习术法之前,还是之后,身边都无人敢于反驳她的权威,甚至是仁宣帝。可是在苏云手中,她一再被刺激,一再的落于下风,心中早已愤怒不已。

    如今,她明知道自己是因为惑魂汤的原因对仁宣帝爱慕痴迷,却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,不能自拔。她不忍伤害仁宣帝,却将自己欲罢不能的这种仇恨加诸在了苏云身上——她准备,在这宫宴上,用一种内宅之中最常见的手段,让苏云,在天楚权贵之中,再无翻身之地。

    可是此刻,她看着那眼底迷雾重重的女子,竟然有了一丝发憷的感觉——她明明迷雾重重的那双眼眸,似乎能看透所有,轻轻一瞥,就让她无所遁形。

    她心中微微一惊,却不忍就此败下阵来。她正思索着该怎么开口才能赢得漂亮,在人前扳回一局,甚至是让对方颜面扫地,对她心生畏惧,猛然就听到身边的仁宣帝粗重喘息的声音:“好了!今天是容将军凯旋归来的大好日子,大家不要纠结这些小事了,都平身,平身!”

    然后,男人肉呼呼带着油腻的大手握住她的手,牵着她朝上端的黄金龙凤座椅上走去。

    她目光触及那两张镶嵌着宝石,雕刻着翔龙和凤凰的座椅,只觉心神一晃,身子一僵,便顿时将心中所思抛到了九霄云外。她目光炙热,慢慢扫过那把金凤座椅,定格在那张蟠龙祥云的座椅上。

    这一刻,她的脑中一个黄袍加身的画面萦绕,高高的龙椅上,她俯视众生,群臣在底下三跪九叩。她微微仰头,面上闪过一抹迷醉的笑容。

    在众目睽睽之下,她竟然,松开与仁宣帝交握的手,径直朝那雕刻着翔龙的座椅走去——

    众人惊愕的低呼,仁宣帝也不解的瞪大了眼睛,容渊眼底则暗沉复杂,不断变换……这时候,众人都没有看到,那一身清冷凉薄的女子眼眸中,微微浮起的淡淡笑意。

    看到宫装女子眼神炙热的朝那座椅走去,一撩衣摆就坐下来,众位大臣惊恐莫名,慌乱的跪了下来,惊恐颤抖着道:“皇上……”

    就算天楚皇朝早已风雨飘摇,可是在这皇都之中,至少是这大殿中,仁宣帝的威严却是丝毫不容争议的。

    “笑笑!”

    仁宣帝的声音不含一丝情绪,面庞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昏庸之相。

    他站在台阶之下,紫阳宫主松开他的手的地方,微微皱眉,看着那脊背挺直,微微仰头,缓缓在龙椅上坐下来的女子,眼底神色再三变幻。

    这一声“笑笑”,让沉浸在梦幻迷醉中的紫阳宫主蓦然一愣。

    顿时,她浑身一颤,下意识抬头看向了仁宣帝。

    仁宣帝眸中神色复杂晦涩,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暗沉,她心中顿时一惊。

    她目光一闪,转头看向周围惊恐莫名,纷纷跪了一地的众位大臣,心头咯噔一下,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然后,她抬头间猛然看到了那婷婷站立的女子,瞳孔骤然一缩——

    是她!

    她心底一阵慌乱,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刚才的事情,她“哎呦”一声,捂着脑袋,身子软到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笑笑……”仁宣帝惊慌失措的上前,抱住了她倒下去的身体。

    “皇上,皇上……我的头好疼……啊……”她一声尖叫,额头上浸出了汗珠盈盈,脸色也瞬间苍白下去,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仁宣帝的衣襟,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太医……快,快宣太医!”

    仁宣帝想要抱起她,虚胖的身体却早已被掏空,用了两下力,终于气喘吁吁的接受了现实,转身对着身后众人大喊。

    紫阳宫主被抬到了宸殿的西厢,太医很快来了,由林医政带着人陆陆续续进入了西厢。

    大殿里,鸦雀无声,人们都胆颤心惊的等着里头的结果出来。

    容渊的脸色很不好看,这本来是他的庆功宴,是他扬名的开端,却被一场闹剧搅乱了,他怎能不生气?

    而另一端,苏云正大喇喇的挑着桌子上的山珍海味往嘴里填,元晟则在一边帮忙。

    只见那身姿挺拔坚毅的男子面无表情的挑起一块诺大的鱼肉,慢慢剔去骨刺放到苏云面前的盘子里,低沉的声音难得的柔和:“这个黄河鲤鱼做的不错,听人说,吃鱼能变聪明,你多吃一点!”

    苏云一边将那大块的鱼肉塞进口中,眯眼享受的咀嚼着,一边嘟囔道:“我难道还不算聪明?”

    元晟夹着鸡腿的手微微一顿,然后淡定的将鸡腿放进苏云手边的盘子里:“你当然是最聪明的!来,尝尝这秘制的鸡腿!”

    其实他想说苏云不是不聪明,而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固执,就不大聪明了——比如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,她以为还能怎么样变化?竟然这般抵制他,要是换了旁人,只怕她在王府的日子就不大好过。

    当然,元晟知道,苏云不在乎这些!

    苏云忽然停止了咀嚼,抬头看向元晟,眼神沉凝,似乎带着不悦:“一听就是敷衍!”说着,她拿起那只鸡腿,一把塞进了元晟口中,“你当我是猪?吃这么多?”

    元晟的脸色顿时青红黑白,他眼神冷冷扫过四周,见人们都战战兢兢的低着头,没人注意,这才脸色稍霁,忽而,他眸子一瞥,却又看到容渊眼神喷火的瞅着他,他微微看了一眼苏云,心下升起一抹了然。

    然后,他抬手,淡定的拿出口中的鸡腿,咬了一大口:“味道还不错!”

    “味道不错,就多吃一点……”苏云给他添了杯茶水。

    那边容渊看着苏云和元晟你来我往,手掌握的咯吱作响,只觉心头喷火,却又无可奈何,少不得忍着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名小太监扶着仁宣帝从西厢转了出来:“宴会继续!”

    一声宴会继续,弥漫在殿内的恐慌气氛一扫而空。

    仁宣帝呵呵一笑,却是皮笑肉不笑:“让众位久等了,笑笑的事情,等宴会结束之后,再说!”然后,他看向容渊,脸上笑容才稍霁,只见他一指自己右手边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座位,“容将军,坐这边来,咱们君臣坐近一些!”

    “谢皇上!”容渊不卑不亢的一拱手,唇边笑容温雅。

    只见他雪白长袍轻轻摆动,走到仁宣帝近前,轻撩衣摆,坐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这一身不卑不亢,温润如玉的风姿,自然又赢得了满堂喝彩。

    仁宣帝看他落座,继续说道:“大家都知道,今晚的宴会,是为容将军接风的。容将军师从一代奇人,术法巅峰的宗师——天机子,年纪轻轻又得以继承云门,成为云门之主,实在是难得的少年英才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大家也知道——”仁宣帝的声音一低,眸中似乎浮上了一层盈盈水雾,声音悲痛的道,“容将军与朕,也算是半个父子的关系,只可惜……朕那命薄的孩儿……哎!”

    仁宣帝说着,就抬起袖子去拭眼睛,下边大臣顿时一阵嗡嗡乱语,有的也左顾右盼的拿袖子去擦眼睛——

    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!皇上,也是为人父母,又那般宠爱慧淑公主,这……心里定然不好受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,皇上没有迁怒容将军,反而对其委以重用,足以看出皇上的胸襟之宽阔!”

    “皇上,您别伤心了!慧淑公主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您这样呀!”

    “皇上,朝廷得此英才,您该高兴才是呀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众人一阵七嘴八舌,容渊已经起身,倒头跪倒在了仁宣帝御座之前:“皇上,臣有罪……是臣没有照顾好公主……”

    仁宣帝一见容渊跪倒,却是立马起身,上前两步将他扶了起来:“这怨不得你,快快起来……”

    他拉着容渊的手起来,悲痛的道:“这次云门山大爆炸,朕痛失爱女,也给云门带来了灭门的灾难……朕知道,不怨你!”

    “是朕的淑儿没有福气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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